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涧底松记 ——兼致逆境中的有志者张燕老师(长北奖学金设立者)

时间:2021-06-23浏览:399设置

张燕老师在四牌楼校区大礼堂前留影

2015年、2017年,我校艺术学院退休教授长北(张燕)两次走进教育基金会,共捐资20万元设立“长北助学金”,每年用于帮助东南大学艺术学院家庭经济困难的本科生。

涧底松记

——兼致逆境中的有志者

文/ 李向伟


题记

西晋文学家左思(约250 - 约305),颇有才情,曾以《三都赋》名动海内,引得豪富人家竞相传抄,以致洛阳纸贵。左思所在的朝代,重门阀制度,朝廷用人只论门第,不看才华,致使当时“士庶之际,实自天隔”。左思出身寒微,才华横溢却不得重用。愤懑之中,他写下《咏史》一首,以抒不平之怀。诗曰:

郁郁涧底松,离离山上苗。 
以彼径寸茎,荫此百尺条。 
世胄蹑高位,英俊沉下僚。 
地势使之然,由来非一朝。 
金张藉旧业,七叶珥汉貂。 
冯公岂不伟,白首不见招。 

诗的前四句以“涧底松”喻出身寒微之士,“山上苗”喻世家大族子弟。后者凭借其地利优势,竟能以“径寸之茎”遮蔽前者的“百尺之条”,以此讽喻世事的不公。此后,“涧底松”便成为出身寒微、逆境成才者的代名词。在我看来,长北女史恰似这样一株“涧底松”,其成长经历之坎坷艰辛,追求理想之矢志不渝,远超乎常人想象,令人感佩无已。

1.树冠与树根

长北女史本名张燕,1944年生人,如今已是年近“耄耋”的老妪了。令人惊异的是,在这常人早已含饴弄孙、颐养天年的晚岁,她却以每年几部著作、十数篇文章的“井喷”态势,持续产出学术成果,其内容涵盖漆艺术、建筑艺术、传统艺术及艺术学、美学理论,其中不乏获得国家级大奖的精品力作。退休以后,她的著作愈出愈频,愈出愈精,大有老而弥坚、后劲爆棚之势,令所有同道、友朋惊叹不已,赞为超人!

长北每出新书,必赠我。我捧读之余,除了收获新知的喜悦,总止不住感佩惊叹:唉,她那矮小精干的身躯里,何以能有如此丰厚的蕴藏和如此旺盛的精力,竟使其笔端如汩汩泉眼,直至晚岁仍喷涌不息?近日收到《长北谈艺述往》,读后甚感动,于是重读其自传《飞出八咏园》,终于窥知了答案。借用以树喻人的另一种说法,“地上的树冠有多高,地下的树根便有多深”。设若此言不虚,则长北的“根”之深,是远超其“冠”之高的。这“根”的营养,固得益于经年累月的学术积累,也得自她苦难的经历。伏尔泰云:“不经历巨大的苦难,不会有伟大的事业。”正是那些常人难以承受的苦难和苦难中的发奋,滋养了她的生命,塑造了她的人格,促成了她日后的学术成就。

  2.少年困厄

长北生于战乱年代的书香之家。14岁那年,因母亲被打成“右派”,全市中考中名列第一的她名落孙山。母亲预感到四个孩子都将绝了升学之路,悲伤绝望近于失控;班主任老师也不忍直面于她。然而,面对骤然降临的陵谷之变,小小年纪的长北异常冷静。她意识到政策不改,升学无望,便当机立断,背着父母去了劳动局,将户口转到扬州漆器玉石生产合作社,成了一名女工。就这样,14岁的她,自己把自己担当了起来,同时也把风雨飘摇的家担当了起来。

——命运无端将一株幼苗抛至深涧谷底。当其时也,她的生死尚且难料,谁又能指望来日的她能长成“百尺之条”呢?

图2 长北父亲母亲(1947)

时代剥夺了长北升学的权利,却无法泯灭她求知的欲望。此后20年,长北背负着家庭、社会双重重轭,苦苦寻找自己的归属。她在做工之余,坚持读完夜校高中和业余大学,12年风雨无阻;她丢下稚子幼女,两地奔波,先后在扬州师院学完中文系课程,赴南京艺术学院进修美术理论,赴中央工艺美院学习书籍艺术。她怀揣不灭的理想之火,20多年如饥似渴地吮吸知识,40岁才拿到大专文凭,由此见证了她酷爱读书、与命运抗争的性格。西谚云:“机会总是垂青于早有准备的人。”她凭这一纸大专文凭,1985年转岗成为国家干部,使日后的调动成为可能。期间虽然多次进修并无文凭,但只要能够读书,长北便兴致勃勃,幸福满满。进修期间,她结识了一批批人品端方、学识渊博的先生们。正是由于转益多师,在一个个老师的关心帮助下,她步入了文学艺术的殿堂,视野亦随之开阔起来。

3.世有伯乐

1982年,长北在研究所写下《从我国漆工艺的发展看扬州漆器》等论文,经过市级推荐,到省工艺美术学会宣讲,引起了艺术史论家张道一先生重视。道一先生与长北长谈后,语重心长地说,“一种人懂得艺术实践,却缺乏文史功底,不能搞理论;一种人经过中文或美术理论训练,却不懂实践,只能作隔靴搔痒的空论。你兼有这两种人不能同时具备的长处,应该搞史论研究。”[1]那年,长北38岁,道一先生有意招她为研究生,可她早已过了法定报考的年龄。于是,道一先生将她收为私淑弟子,面授亲炙,为她开列书单,带她编写《中国民间美术辞典》,介绍她参与台湾《汉声》杂志的民间调研……在从道一先生游的十数年间,她完成了生平第一部专著《扬州漆器史》。当她捧着新著去见道一先生时,先生说:“你第一本书写了13年,很好。基础打好了,第二本书写3年,第三本书写1年。你的书会越写越顺,越出越多。”[2]谁承想,道一先生的预言,竟被日后的长北一一兑现了!

图3 长北与恩师张道一先生(2015)

4.初入名校

1993年,张道一先生到东南大学创建艺术学系。新学科的组建亟需人手,便将长北招致麾下。此时的长北,已有了5年编辑专业刊物、5年在工艺美校与职业大学讲授《工艺美术史》《美术史》的积累。

东南大学是名列“985”的部属重点院校,教授云集,高手如林。长北刚到,道一先生便对她提出了新要求:“艺术学将美学请下来,将艺术实践升上去,研究者要具备通史、哲学史、美学史多方面功底。你过去那些成果,属于艺术学子目录下的子目录。我要求你在根目录上出成果。你在根目录上有成就了,再回到子目录研究上来,将又是一番境界。”[3]他说的“根目录”,是指艺术学理论。长北不得不放下美术史研究,将目光投向通史、哲学史、美学史等更为广阔的领域。

初入名校的长北,旋即面临困厄。本来,教学求知于她有无尽的乐趣,然而,领导却完全不给她回归书桌的可能。在她担任本科生教学及《中国民间工艺》编辑的同时,又被全天候呼来唤去,做些永远做不完的杂役。且不说系科初建,事务繁杂;单是应付那令出多门、彼此牴牾的差遣,就令她无所适从。长北志在学问,这在主政的代主任眼中却是罪过,是她不胜任秘书职责。矛盾终于不可避免地爆发了!她看到那位代主任不顾学生对她教学的好评,在其转岗申请表上写下“不懂教学,不会科研,只是担任些抄写工作”的结论,感到难以忍受的屈辱。等到被拿下所教课程,长北终于忍无可忍,在当众斥问代主任之后,毅然决然调离艺术学系——离开矛盾纠葛的是非之地,到人文学院去寻找自己的志向所在。

5. 苍天不负

初到人文学院,人地两生,长北再度从零起步。院领导和邻系同情者同时为她安排了课程。是年,适逢教育部在全国启动素质教育,长北讲授的《艺术鉴赏》很快成为学生争相选修的热门。第二年,选修这门课的学生暴增至九百多人,阶梯大教室里座无虚席,连走廊、过道也挤满了学生。如潮的好评不胫而走,次年,她顺理成章地获得了东南大学教学成果一等奖,其所讲授的《艺术鉴赏》改名为《美学与艺术鉴赏》,上升为全校本科生必修课,她也成为全校本科生必修课程负责人,继而成为教务处指定的督学。

噫——!苦心耕耘者,苍天终不负。在经历了多年的磨难与拼搏之后,长北以其累累成果,赢得了师生们的肯定。1998年,她获批为硕士生导师;2000年又被任命为文学院学术委员会委员、艺术中心副主任,破格上教授岗,次年正式晋升正教授,为硕士、博士开设《艺术史》《艺术论著导读》《设计艺术史》等必修课程。与此同时,她还前往台湾、香港等地教学,为全国高校教师开设讲座——短短数年内,长北厚积薄发,完成了“三级跳”,靠自身力量站立在东南大学,继而跻身于名师行列,成为“一个活得庄严、庄重、有生命分量的人,一个以人格魅力影响学生的人,一个可以与大人先生平起平坐而论道的人”[4]。

2009年教育部颁奖会上,人文学院樊院长在致辞中说:“张燕老师(长北本名)靠自身拼搏立定脚跟,由不得我们不尊重。”——公道人心,诚哉斯言!

图4 教育部派潘懋元前来东南大学启动素质教育(1997)

  

图5 退休后的长北应邀为东南大学人文精品大讲堂开设讲座(2009)

  

图6 长北应邀往台湾中原大学讲学(2010)

图7 长北应邀为全国高校“中华传统文化通识核心课程训练营”开设讲座(2017)

6.花甲之搏

长北曾在本该读书的年纪被剥夺了升学机会。此后多年辗转求学,却大多是进修,没有文凭。进入东大后,她以区区大专学历厕身名校,难免被同事指指戳戳。这对自尊心极强的长北,无异于芒刺在背。

2001年秋,《扬子晚报》突然登出国家放开研究生报考年龄限制的消息,这在57岁的长北心里激起了层层涟漪:是参加考研;还是放弃?如果不考,校内关于她学历的议论将没完没了;如果考上,她将与自己的学生成为同学,并将尊自己的同事为老师;如果考不上,则将颜面丢尽,自尊扫地……

长北打电话征询子女意见,儿子极力反对:“千万别去考研!考不取是自造丑闻!”儿子的话,深深刺痛了长北。儿子不知道他的母亲,哪一回学习曾当过第二?儿子不知道他的母亲,一天外语没有学过,却在同步的学习中,成为同班同学的课外辅导教师,翻译了上万字的外文资料……第二天一早,她给子女打了电话:“气可鼓,不可泄。”放下电话,便怀揣着一颗庄严之心,去招办报了名。

长北参加的是全国研究生统一考试。此时,距离统考日期只剩下两月。她将考研经验总结为“拿得起,放得下”“通盘计划,由繁入约”“归类记忆,寻找规律”“清空仓库,轻松待考”“巧析试题,精确用时”。就这样,她以考前的“举轻若重”,赢得考试中的“举重若轻”,顺利通过了研究生入学统考,又用1年半时间拿到硕士学位,进入硕博连读。这一年,她60岁,已届花甲之龄。

若干年后,长北回忆这段经历说:“我的读学位,意义只在于给东南大学一个交代,给自己的顽强性格一个交代。现在,再没有人背后议论我学历拖学校后腿,议论的声音变为‘不简单’‘真不容易!’……我的读学位,意义还在于以身试法去检验现行研究生教育的弊端。现行的研究生教育就像布满刀刃的筛子,这刀刃,就是包括‘两课’在内的一次次模式化的考试。您得放下读专业书的兴趣,在模式化考试的刀刃上一遍遍地被剔,被刮,锋芒、灵气、才气,统统被模式化考试的刀刃剔刮得一干二净,刮成了批量生产的规格产品。几年考试,几番炼狱,学位拿到了,对知识的兴趣丧失了,对人生的兴趣也丧失了,人像脱水的蔬菜,蔫了!……”[5]这番话直抵现行研究生教育之膏肓。

她还以切身体验劝告年轻人:“对于并不喜欢学问、只是想在体制内谋取最大利益的青年……与其为那一张纸去牺牲时间牺牲健康牺牲家庭,不如抓紧有限的生命,做自己喜欢的事情,知识和学问不在研究生考试的那几本书里……没有文凭的成功者大有人在!”[6]

7.长北先生

花甲之年后,长北出版著作发表论文皆将本名“张燕”隐去。她说,“我一直不喜欢自己的本名,因为我不愿做蓬间的燕雀,而向往那高飞的鲲鹏……耳顺之年,我决心将姓中的‘弓’与名中的‘火’‘草’‘口’统统扔掉,做一个没有‘弓’也没有‘火’、不草率从事、不夸夸其谈、且留一对翅膀作长远自在翱翔的‘长北’,‘长’坐在‘北’书房里,仰观宇宙之大,俯察品类之盛。我很喜欢自己起的笔名。更名之前所有文章和书,署名权就送给‘张燕’了。”[7]就这样,花甲之年的长北潇洒地作了自我解脱,又从零开始了!于是,一个混同于红粉的“张燕”从此隐匿,一个学术成果丰厚的“长北先生”特立于世。

回首过往,人们可见:长北14岁失学,凭着超人的意志辗转求学。进入东大以后,一面潜心攻读,一面四出调查,焚膏继晷,笔耕不辍,终于晚岁硕果累累。40年来,她出版专著近30种,发表文章400余篇,其中,独立完成国家项目3个,完成高校教材3本,其中不乏超越前人、填补空白的重磅力作。一个古稀老人,竟能连获多个国家级、省部级大奖,多部著作印至二刷、三刷或以英文被翻译,或以中文繁体、意大利文等文字印行。其研究成果得到学界前辈及同仁高度评价。书法界泰斗沈鹏先生评价其《中国艺术论著集注与研究》一书时,说长北“尊重前人却不囿于陈说,广罗百家而力排众议”,“谈人论事,阐发学术规律,能将其置于当时的历史背景之下,并向上下延伸,见出历史的、逻辑的深度和广度”[8];张道一先生见长北送呈专著《髹饰录与东亚漆艺》,高兴地写下一首小诗,“八咏园中燕,立志飞上天。苦练三十载,长尾又高冠。伫立梧桐上,俯首看人间。世俗繁事多,躬身种桑棉”;国务院学位委员会艺术学学科评议组成员李心峰教授评价:“长北教授潜心治史问道,以一人之力先后完成了根目录著作《中国艺术史纲》《中国古代艺术论著集注与研究》《传统艺术与文化传统》,更有充满灵性的学术自传《飞出八咏园》,我读完真是感慨万端!她的治学读万卷行万里举多重证据有鲜明特色……她的研究课题艰巨繁难,几乎为个人之力所难以胜任,而她却以超人的意志和毅力一一完成了它们,值得敬佩!”[9]中国传统工艺研究会首任会长华觉明先生将长北著《髹饰录与东亚漆艺》誉为“传统工艺研究的范本与标杆”[10];漆艺泰斗乔十光先生则称该书是“用生命谱写的鸿篇巨著”……以上种种对其人其书的评价,皆出于当代顶尖学者基于客观事实、本于学者良知的认定。

长北总结自身治学特色则说,“抓牢田野调查和原始文献两头,写出来的书和文章必定是原创”[11]。——我以为,她以数十年心血凝成的这句心得,足堪为学界引为警策。

图8 长北历年著作(最下格有合著)

图9 张道一先生诗赠长北(2014)

相较于那一张张奖状,我更欣赏长北的人生态度。她的著作不仅有学术的深度,更有人性的温度和人格的力量。读长北著作,我常为其痛快淋漓、直出胸臆、达观坚毅的文化性格赞叹。近年来,越来越多的人出于尊敬,称她“长北先生”。香港中文大学原校长金耀基院士读长北著作后,于长北赴港讲学期间书“为天地立心,为生民立命,为往圣继绝学,为万世开太平”下接小字“长北教授素以横渠先生四句教为座右铭,特书以赠之,以坚其志,以扬其学,以壮其行”赠与长北。长北则将自己的人生归纳为三次提升和一次复归:第一次提升是从漆艺实践转向漆艺史论,标志其学术生命的开始;第二次提升从漆艺史转向美术史论,标志其学术生命的成长;第三次提升进入对艺术的综合研究,标志其胸襟眼界的拓宽和学者人格的形成;最终进入人性的复归:同情弱小,悲悯苍生。

如今,年近耄耋的长北仍犁铧在手,以数十年没有课题经费支撑的民间学者、独立学者身份,躬耕不辍,为美、为艺术、为苍生持续发声。

图10 金耀基院士书横渠先生四句教赠长北(2018)

行文至此,笔者随手撷取长北书中数言,以结束本文——

“困顿使我眼睛向下,心底向善,治学不浮,人生厚实。我懒看手握权力的伪学者和时髦赶趟的伪学问,心存坚韧不拔、持之以恒、以治学立世的信念”[12],

“我自知不能‘与天壤而同久,共三光而永光’,却向着‘独立之精神,自由之思想’一步一步走近。我简单直率不跟潮不赶趟只忠实于内心的处事方式,居然有人喜欢。……我就这样,以行万里读万卷与天地同流,以治学与讲学去感受生命,释放生命。……比较长篇论文,我越来越喜欢那些远离‘职称体’‘项目体’、自心流淌出的文字……我确乎不入俗流,我活出了艺术与审美的人生”[13]……

——这些掷地有声的话语,为我们勾勒出一位风骨铮铮、卓然独立的学者形象。我每读之,掩卷不能自已。复感喟当下,独立学者、民间学者渐成寥落,由是不惮烦劳,略述其人其事,权为这时代存一标本,以为世风之参照云尔。

2021年6月,记于南京知无斋

(作者简介:李向伟,南京师大美术学院原院长、教授、博士生导师)



参考文献:

[1] 长北《飞出八咏园》,河南大象出版社2013年版,第66页。

[2] 同上,第70页。

[3]同上,第88页。.

[4]同上,第183页。

[5]同上,第127页。

[6]同上,第128页。

[7]长北《传统艺术与文化传统》,福建教育出版社2003年版,第32页。

[8]长北《中国艺术论著集注与研究》,天津人民出版社2008年版,前言。

[9]长北《长北学术代表作》,南京东南大学出版社2020年版,第435页。

[10]长北《长北谈艺述往》,江苏凤凰美术出版社2021年版,第125页。

[11]长北《飞出八咏园》,河南大象出版社2013年版,第173页。

[12]长北《长北学术代表作》,南京东南大学出版社2020年版,第434页。

[13]长北《长北谈艺述往》,江苏凤凰美术出版社2021年版,后记。

  
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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